“我最高兴的时候……”偌大的会议室一片寂静,大家都在等王辉的回答,他一时窘迫,甚至转向了坐在身旁的徒弟,“你说,我是啥时候?”
“这种事别人怎么替你答。”徒弟回道。
王辉想了想,脸上的褶子渐渐打开,“在河南,看到成千上万方小麦,开车半个小时走不完,一望无际,种的都是‘西农979’,我心里确实高兴”。
“如果是你的娃,你说你高兴不高兴?”黑红的脸,粗糙的手,向下耷拉的眼皮,这位72岁的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小麦育种专家,看起来更像一个关中老农。
“小麦不进中原不能成为大品牌,只有进中原才能成为大品牌。”王辉心里一直有一个让自己的种子冲出关中、走向黄淮的梦。
2015年冬,黄淮麦区,“西农979”播种面积超过1500万亩。从2010年到2014年夏收,累计推广总面积约7786万亩,增产优质小麦23.4亿公斤,新增效益59.5亿元。“西农979”已成为我国第四大冬小麦品种。
“育种给人一种期待感”
成功往往伴随着荣誉。自2012年获得“陕西科学技术最高成就奖”以来,“陕西好人榜”“中国好人榜”“感动陕西人物”等一系列荣誉争先恐后地朝王辉追来。
“这些事情他本人是不愿意的,学校做他工作,说就当是为了我们学校小麦育种宣传,为学科发展宣传,他就去了。”在嫡传弟子孙道杰看来,王辉是一个比较传统的人,不喜张扬,“而且长期劳作,身体不太好,领奖也会影响小麦育种的事”。
1973年,王辉跟着著名育种专家赵洪璋院士,在母校——当时的西北农林专科学??剂俗约旱挠稚摹?/p>
“学农的,只能干这个,也没想过能干什么。”王辉说,“而且,育种给人一种期待感。”
从1973年到1987年,王辉在赵洪璋的指导下,学了14年育种,以教学为主,兼顾科研。王辉开始独立育种也仅仅是因为学生需要实习,他开了一块标本区,一边作为学生实习基地,一边做自己的育种试验田。第一个种子“西农86G4”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育成的。
不过这不是王辉最得意的“娃”,他最得意的是“西农979”。“高产、优质、抗病、适应性广、株型好看。”王辉对“西农979”的优点,如数家珍。
事实上,“西农979”育起来并不易。从1987年第一次杂交到2005年通过国家审定,从背着种子到处推销,到播种面积超过1500万亩,王辉等待了很久。
“一个品种如果农民不认,再好都不行”
1984年王辉开始尝试育种,到1987年的时候,是王辉“最辛苦、最困难的时期”。
“做了很多的组合,但由于只盯住高产,材料选择上出了问题,再加上病虫害,特别是1988年条锈病发作,整个试验田一片红,那一批材料到最后基本都淘汰了。”王辉手上没有材料,心里就没有底。但是,育种有一个好处,就是人总是处在希望中,总是盼望着能成功。
一个偶然,“西农979”被挑了出来。
“春末夏初,正好刮风下雨,第9系倒了,觉得它抗倒性比较差,就把它列在淘汰类里面,第二年又种一点,做个比较,没想到繁殖下去品质特别好,在多点试验中表现非常突出。”王辉说。
偶然的成功中,总是隐含着必然的因素。
一粒好种子,从杂交到审定至少需要10年时间。王辉的“西农979”,从1987年选材配制组合到2005年通过国家审定,足足等待了18年。
1993年,孙道杰第一次进王辉的试验田,“第一个见到的是我师娘,当时她正在田里拉分区的划行器,我从师娘手中接过划行器,一接就是20多年”。孙道杰现在是西北农林科技大学的副教授,王辉团队骨干。
育种很累。普通农民从种到收,加上打药、灌溉,也就5天,而育种,要做足200多天。
种子要一粒一粒种,3到5公分点一粒种子。
植株要一棵一棵收,“将那些性状表现好的单株,一棵棵挖出来”。
品系要一小堆一小堆晒,“每个系的第几代,都要分开成小堆晾晒,数千个小摊子,绝不能弄混了”。
育种初期,王辉一个人忙不过来,妻子、女儿、女儿的同学齐上阵。
晾晒的时候,地上摆着数千个小摊子,晚上王辉常常就睡在这些摊子旁。
“王老师常常在地里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,晚上10点打电话找他基本还在办公室。”王成社教授也是王辉的学生。
王辉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粮食梦。1943年生于杨陵一户农家,王辉对三年自然灾害时期“没粮吃,拿树叶、树皮充饥”的记忆很深,起誓“要让农民吃饱,不再挨饿”。
2005年“西农979”顺利通过了国家区域试验,亩产507公斤,比优质对照高产、与高产对照产量持平,且比对照品种早熟3天,此外还表现出了对赤霉病、白粉病、条锈病很好的耐性。
这些特点使“西农979”在农民中大受欢迎,种植区域也逐渐从关中扩展到了河南、安徽、江苏、湖北等地。“一个品种如果农民不认可,再好都不行。”王辉心中一直有一个让品种冲出关中、走向黄淮平原的梦,“只有进入了黄淮麦区,才能称作是大品种。”
2015年,“西农979”实际播种面积超过1500万亩,关中地区超过400万亩,已连续6年被农业部推介为黄淮海小麦主导品种。
但在王辉看来,这些都还不够。
王辉的老师赵洪璋院士育出的“碧蚂1号”年最大种植面积超过9000万亩,使用寿命超过20年;前辈李振声院士育成的“小偃6号”推广超亿亩,一些地方使用甚至超过了30年。
“扩大品种的适应性,一定要多点育种。”赵洪璋院士的谆谆教诲言犹在耳,王辉已经带着他的团队,在黄淮麦区5省建立了22个试验站。陕西5个、河南8个、安徽5个、江苏3个……每年播种、春节前、抽穗、收获时,王辉都要把这些试验站跑个三四遍。
在渭北旱原区看抗旱性、在水肥好的地方看抗倒伏性能、拔节期看有效分蘖、灌浆期看灌浆速度、成熟期看是否早衰……在试验田间,王辉就像一个老农,对每一棵、每一株、每一系小麦的性状了如指掌。
“只有经过复杂条件的检验,才能知道种子到底好不好。”王辉常说。
“育种最重要的是眼力,而眼力是无字天书,得在地里悟,靠腿量。”王成社这样总结王辉的工作。
4000多年前,我国历史上最早的农官后稷,在杨凌一带“教民稼穑,树艺五谷”。今天,赵洪璋、李振声、王辉等新老科学家在这里将“稼穑”的种子撒向中原。
“不管有没有钱,我们先做”
“西农979”在黄淮平原获得了成功,王辉获得了科学界和政府的认可,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小麦育种团队发展到了60多人,试验田发展到了30多亩。
现在西农大小麦育种团队的方向很多,材料创新方面有远缘杂交、细胞工程等,常规育种方面有高产、抗病、优质、专用粉等。
“西农大的团队基本都是在王老师的大旗下开展工作的。”马翎健教授也是王辉的学生。
王辉讲育种的第一课常常是定目标。“育种最关键的是定目标,有了目标才能育出好种。”在孙道杰看来,这正是王辉最与众不同的地方——前瞻性和坚持。“上世纪80年代刚开始育种,高产、抗病是主要方向,王老师却根据当时陕西夏秋作物争时矛盾突出的情况,选择早熟做方向,这是他创业开始时选择的方向。”
在黄淮麦区,早熟育种是个开创性工作。特别是王辉的“西农1376”,目前其他做小麦育种研究的院校,都把“西农1376”作为抗病基因和早熟机制研究的重要参考。
而在孙道杰看来,王辉的坚持体现在没有经费的时候,“在大家觉得分子育种很时髦,国家导向、经费支持转变时,他仍然认为生产上最需要的还是杂交育种”。
“不管有钱没钱,我们先做。”王辉常说。
“这一切,都是以解决生产实际问题为最主要导向的。”孙道杰说,“我们的团队是从赵洪璋、李振声、王辉一路走下来的,在材料创新上仍有优势。”
尽管已经有了颇具实力的小麦育种团队,王辉依然担心小麦育种的发展,“现在40岁以下做大田育种的年轻人基本没有了”。
“写一篇高质量论文用一年,一个试验不行再换一个,但育一个品种要十几年。论文出来,有些能促进科技发展,但更多的还是放起来了,影响能有多少?一个种子出来能促进农业发展、农民增收,有实实在在的效果。”王辉希望在职称评定条件上,对育种专业的论文要求少一点。
72岁的王辉早已退休,“人退了工作还在继续,而且已经把未来品种类型设计出来了”。
“说老实话,种粮的效益并不高,种一亩小麦的收益连劳力都不够。”王辉算了一笔账,打工一天80元,干上一个星期挣560元,买560斤麦子,够一年吃的了。农民打工一个星期就能解决一年吃饭的事情,但种一亩地却要辛劳一年。
作为育种专家,王辉能做的首先就是在品种上优质优价,至少帮农民把农资拿回来。
近年来我国粮食种植面积不断缩小,提高单产的任务凸显了出来,而在目前小麦种植密度已经很大的情况下,大幅提高单位面积穗数已不可能。
“只能想办法在穗粒重上下功夫,增加单穗粒重,实现小叶大穗。叶子要变小,还要扯个大穗子,难度很大,但这个负相关不克服不行。”王辉的话语很平静,也很坚定。
“育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,能不能成为大品种很难说,但总比前面的品种好一点。”王辉说,“还有,小麦地域性比较强,国外技术再好,拿到中国来种肯定不行,咱们自己的小麦品种必须要靠咱们自己育。”
延伸阅读: